三亚机场登机，总觉得有心事没放下，是什么，又说不出。到达深圳，从机场来到东莞酒店，在采风指南上看到“观音山”三个字，心头一热，眼眶忽然湿润。原来，那心事不是别的，是没有去南山寺与母亲会面。2015年11月，老母去世后第一次出差去三亚，还没有从别离的痛苦中解脱，在南山寺，仰望高耸海天之上的观音圣像，不知为什么内心涌出无限的喜悦和感动，觉得母亲没走，觉得母亲正慈悲地看着我，就如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看着众生。老母临终时的形象从未有过的美丽，坚信她在一生的苦难中修行，已成就佛道，可是能在南海观音的目光里真正感知母亲的存在，实在让我意外。喜极而泣的同时，只要在观音道场就能与母亲会面的情境已经成为我的细胞记忆，因为一年之后，又来三亚的第一个晚上，我做了个梦，在梦中，我四处找母亲，看到一个老人的背影就追，到眼前却发现不是，最后，在一片葱郁的大山怀抱，有陌生人走来，将手指向山上最高处的寺庙，好像说母亲在那里……却想不到日程安排太紧，留下遗憾……

       可以想见，当在采风的日程上看到“观音山”三个字，该多么感恩此次活动的安排，该多么感恩东莞――印象里除了公司就是工厂、堆满了现代科技文明成果的地方，居然还有佛教净土，还有广东观音山。

       不但有，而且离市区很近，就在距樟木头镇１.５公里的郊外。然而，到达东莞观音山，却途经了漫长的道路。这并不是说因心急而迷失了感受，也不是说在去观音山之前，我们参观了坐落在长安镇的饶宗颐美术馆，环球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属下的宝石工艺品加工厂，耽误了时间，而是途经这两个地方，分别有事物障碍于内心，延长了道路。那所谓障碍，是一段执着的思绪。那思绪来得唐突而简单，在国学大师饶宗颐先生的馆藏里，有一书法作品，是甲骨文写法，应该说我看不懂，但我却认为看懂了，并在记者小林问我是什么字时，脱口而出：“心离万象”。认为看懂，是觉得我的解读符合佛经里“离相、不住相”的智慧真理，却不知道无知的混淆了“象”字和“相”字的区别；更有趣的是，当我用照片把书法作品发给热爱书法的丈夫，他居然告诉我这四个字是“包罗万象”，羞愧之时，不禁陷入“心”和“包”、“相”和“象”的分辨之中。可不待有任何收获，现实让我经验到一个转换，我们又来到宝石加工厂。当石材的开掘者与创造者将大自然精美的造物以艺术的形式呈于眼前，令人惊叹的物质之相顿时就驱散虚妄的思绪，让你沉入现实的感受之中。

       这里有太多的宝石，灰玛瑙，黄蓝虎眼，木化石，紫水晶，同行作家被玛瑙茶具和飘着阳绿花纹的花岗岩石桌吸引时，我偏偏被一串蓝色宝石项琏吸引。脖子过敏，好多年都无法佩戴项琏，可是这蕴含着大海一样深远意境的典雅，这散发着冰凌一样剔透光泽的富丽，使我再难挪动脚步。虽然因不懂南方方言，到最后也没听清那宝石属什么材质，可欲得而未得的遗憾牵连出一种情绪，久久地环绕四周……

       心就这样被阻碍在去往观音山的路上，看起来由上午到下午的几个小时，却觉得走了十万八千里。因为它波及到成长中教育贫乏所导致的对史学知识的态度，也波及到童年里生活贫穷所导致的对物质的态度――我对典籍里的历史充满好奇，可从来都读不进去；我对富丽唐皇超级有感觉，却总是因为“心穷”被物质拒绝。虽然自觉得这患得患失的心理疾患早已经克服，可不期然被勾起还是聚集成一个能量场，因为真正到达观音山脚下，寂静的山野丛林掩映眼前，我四目茫然，曾经迫切的心情再也找不到。

       那迫切是什么时候突破阻碍得以显现的，不得而知。好像发生在上山路上，好像与映耀眼前“色既是空，空既是色”的佛语有关，与从林海里传来的涛声有关――途经一丛参天古树，一缕神秘的涛声从耳边飘过，旋即就有一团又一团风絮扑面入怀，似母亲的细语，似母亲的亲近与抚慰……于是不觉之间，心的某个地方疼了，有东西透过那疼，驱散茫然，裹挟委屈与欣喜，热热地翻涌上来。委屈，或许正出自一上午路上的挂碍――艰难的成长与生活，不管锁住它的钥匙如何锈迹斑斑，母亲总能神奇地打开；欣喜，是深知母亲了解你艰难的成长与生活――不管母亲的眼神如何平静，都掩不住因懂得而深藏的波澜壮阔。感受到母亲了解儿女的受苦感受却从来都不动声色，热泪怎么都控制不住……正是泪眼婆娑之时，巨大的观音圣像耸立眼前……

       观音山历史悠久，１１００年前，因这里是观世音菩萨从印度来到中国首处停留地，故早在后梁时期就有观音禅寺，只是战乱频仍，几经荒废。如今，由福建蒲田设计师设计的33米高，999块花岗岩雕刻而成的观音圣像，是世界上最大的花岗岩雕塑……当地人如此讲解，让你看到在现实中磨砺的人们如何一代又一代寻寻觅觅，让你看到千百年来受苦的人们如何为传播佛教文化而薪火相传……观音以救苦救难为己任，虽果位次于佛，却在民间影响深远。她被苦难中的人们创造，以庄严慈悲的化身来到人间，她又为创造她的深陷苦难的人们救苦救难……

       在圣像前，我和许多香客一起燃香礼拜，并不是不知道，如果你有宗教性，可以不必拘泥于宗教仪式，大觉悟者，会在现实的每一个时刻都能清空自我，就像观世音菩萨又名观自在菩萨，只要通达佛教智慧，我心即佛，可我又深知，许多时候，现实的残酷性往往要考验你的宗教性，你深陷残缺、无常的人生苦海，重重小我障碍你与永恒的能量世界的关系，五体投地地臣服于信仰之中，透过仪式与无量的慈悲同频共震，瞬间的启迪致关重要……

       跪拜而起，抬头仰望，端坐须弥宝莲之上的观音庄严而慈悲。庄严谓力量，慈悲谓胸怀。她似乎知道众生的恐惧、脆弱，因追求完美而吸带的忧伤与痛苦，就像母亲了解我的恐惧与脆弱，了解我的常常陷入小我挂碍的受苦……然而她从不因为你的无明、无知而放弃，就像母亲对儿女永远的敞开与拥抱。慈悲之所以有力量，是她明了人性世界阳光背后的黑洞，人心深处善念掩盖的罪恶――只有看到左才会知道右，只有看到下才会知道上，了解黑洞和罪恶而因生的苦难人生，等待每一刻都有可能发生的觉知与觉醒，果报世界的光明和美好才有无限宽广的维度……

       想起维度，不禁想起上午把“包罗万象”误读成“心离万象”那个片刻，想起在宝石加工厂里执着于物质之相的那个瞬间。如果没有心，也就谈得上包，如果不识别个相，也就形不成万象，可是如果心理没有大千世界的万象，又如何能远离自我的个相？同样，如果没有物质，也就谈不上精神，如果没有对丰饶的物质的美好追求，生命也就焕发不出光彩，可是，如果心被对物质的欲望所困，生命又哪里会有精神的丰饶和富足？

       实际上，只要活着，任何时候，我们都在经历这两者的困绕。或者说，在这两者之间穿行，是人生中最最现实的道场，它不是那种大灾大难，却比大灾大难更考验人性……可是，我们，深陷现实深渊的我们，又如何能够区分这两者之间的差别，识别这两者之间的不同？

       佛光路佛光叠荡，总在无路处耀向前方。穿行于绕佛丛林，古老的树木传出绵绵细语。途经松涛湾，风再一次扑面扑怀，可停下脚步，用心感受，你觉得那已不再是母亲的亲近与抚慰，而是你呼吸里深切的呼唤与请求，请求观音菩萨给你智慧，让你在任何时候，都能即识别个相又包容万象、即追求物质的美好又不被物欲障碍精神的富足……

       松涛阵阵，你却没有听到回答。在感恩湖对面的山梁驻足，目光所及，观音圣像再次耸立眼前。她高大宏伟，法相庄严。因为站在了她的侧面，在西下的日光里，随她的目光望去，你看到了不远处城市密集的楼群，茵蕴在楼群上方的薄雾，如薄雾一样飘然的市声洪流。在那里，有一个又一个公司和工厂――华为总部，可口可乐瓶装公司，富士康分厂，有每一天都在为生计奔波的人们，有在工厂流水线上昼夜劳作的男工女工……想到那些背井离乡的打工者，不禁就想到了那些在遥远的远方无时无刻不在挂怀儿女的母亲……

       那些打工者，他们是否如我一样，常常因心绪的纷乱而感受人生的受苦？而他们的母亲，是否如我的母亲，了解儿女的受苦却从来都不动声色？

       再一次想到母亲，心中顿时灵光一现：母亲在梦里引我走向山的高处，是否了解我的呼唤，从而告诉我她经一生的修炼而证悟到的精神高地？她虽不知道苦难和受苦的情绪最接近神性，可她是否深刻了悟以苦为乐是通往那块高地的唯一道路？

       依然听不到回答，可就在当天晚上，同行的作家陈世旭老师送了我一幅书法作品，那是笔力苍劲的三个大字：观自在。

２０１７年元月于大连家中

作者简介

       孙惠芬：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鲁迅文学奖获得者，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辽宁省政协委员，国家一级作家。出版小说集《孙惠芬的世界》、《伤痛城市》、《城乡之间》、《民工》、《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岸边的蜻蜒》、《歌者》、《赢吻》、《致无尽关系》、《歇马七日》、《孙惠芬乡村小说选》，长篇散文《街与道的宗教》，长篇小说《歇马山庄》、《上塘书》、《吉宽的马车》、《秉德女人》、《生死十日谈》等。1９９１年，中篇小说《平常人家》获东北文学奖佳作奖。１９９２年获辽宁第三届优秀青年作家奖。１９９９年获辽宁省首届德艺双馨艺术家奖，２００２年，获中华文学基金会第三届冯牧文学奖“文学新人奖”，长篇小说《歇马山庄》获辽宁第四届曹雪芹长篇小说奖，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长篇小说《吉宽的马车》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中篇小说《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2015年入选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工程。